天啟保羅：保羅神學與重構世界的天啟新秩序

緒論

亞基帕王啊，我故此沒有違背那從天上來的異象⋯⋯。
（徒二十六19）

因為我不是從人領受的，也不是人教導我的，乃是藉著耶穌基督的啟示而來。
（加一12）

一次突如其來的「天啟事件」成了保羅生命的轉捩點。在前往大馬色的路上，被釘十字架又從死裡復活的主，突然向保羅顯現，逼使保羅必須面對「這位」從天而來的啟示，特別要面對這位主―超乎常理的十字架與復活。當榮耀的主向保羅啟示自己，保羅就在此認識了超自然的「基督事件」，也在震驚中接受了，這位經歷了如此超自然事件的（十字架與復活）確實就是彌賽亞。這樣一位強硬闖進保羅生命的啟示，徹底顛覆了保羅對自己所承繼的以色列信仰遺產的理解，也反轉了他服事的方向。保羅自認如此的轉變並非來自任何人的教導，而是直接從啟示而來。如保羅自述，上帝「既然樂意將他兒子啟示在我心裡，叫我把他傳在外邦人中，我就沒有與屬血氣的人商量」（加一16）。
本書宗旨，主要介紹目前華人信眾還稍感陌生的「天啟保羅觀」。筆者會介紹學術上所謂「天啟」的視角，然後以此視角來檢視近代保羅研究，也以此視角來詮釋保羅書信、分析保羅神學。期望透過本書的探索，我們能更清楚描繪出「耶穌基督的十字架與復活」在保羅思想中的核心樞紐地位。
對保羅來說，這啟示帶來的不但是觀念上的顛覆性突破，更是生命的徹底轉變。「基督事件」為保羅所帶來的「啟示」，不僅僅是關於耶穌基督的奧祕知識，更是活生生地介入保羅的生命，攻占、轉化他生命的神聖大能。

從「天啟」觀點看保羅
「啟示」常常不是只在認知層面上去傳遞前所未知的知識，「啟示」也常常是具有實體的真實展現，會帶著實際的力量與果效。「啟示」可以是真實的臨在。新約書卷和舊約的七十士譯本，都常使用動詞ἀποκαλύπτω 或名詞ἀποκάλυψις來表達相關的概念。學術上的「天啟保羅觀」（Apocalyptic Paul）也是在其名稱上，以來自此希臘文詞彙的英文形容詞apocalyptic，來表達保羅深受「啟示」的影響。無論是動詞或名詞，這希臘文詞彙最基本的意思是「顯露」、「顯現」。筆者會在本書後面的篇章中，比較詳細地說明這詞彙在新約中所傳遞的思想和其背後的猶太天啟傳統。在這裡要先說的是，當上帝親自將任何事物顯露、顯現出來，這樣的行動對人來說就是「啟示」。從認知層面來說，透過上帝的啟示，原本隱藏的事物會被顯露出來，使人能夠知道或明白。例如，當耶穌提到將來會有的審判，他說上帝「將這些事向聰明通達人就藏起來，向嬰孩就顯出來」（太十一25），這裡的「顯出來」在希臘文就是常被譯作「啟示」的動詞ἀπεκάλυψας。上帝啟示了嬰孩，祂憑自己的意思，將奧祕難解的事向一些人隱藏，又向另一些人顯露，使得認知能力比較弱的嬰孩反而能夠明白。從這處經文看見的，可能是我們在中文語境中對「啟示」一詞比較直觀的理解：「啟示」使人在認知層次上突破，明白原本無法參透的事。
但是，從ἀποκαλύπτω和相關詞彙在新約中的使用，我們可以看見「啟示」所顯露、顯現出來的遠不僅僅在認知層面。例如，約翰福音引述以賽亞書問道，「主啊，我們所傳的有誰信呢？主的膀臂向誰顯露（ἀπεκαλύφθη）呢？」（約十二38）這裡先知與福音書作者所期待被顯露出來的，不是某種困難的觀念，而是主的膀臂，也就是主的力量，而這力量帶出真實的影響，就是叫人聽從而信靠。又例如，當耶穌說「人子顯現（ἀποκαλύπτεται）的日子也要這樣」（路十七30），他的意思不單是說「關於人子的知識或奧祕」被傳遞出來，使人能夠在認知的層次上明白，他所說要顯現的乃是人子真實的臨在，且這臨在帶著能力與果效。當然，這種實體性的臨在，也能夠叫人在認知上明白過來。同樣的，保羅也常如此以「實體顯現」的概念去使用這個希臘文詞彙。當他談到「上帝的忿怒從天上顯明（ἀποκαλύπτεται）在一切不虔不義的人身上」（羅一18）以及「將來要顯於（ἀποκαλυφθῆναι）我們的榮耀」（羅八18），他在這兩處要表達的，顯然都不僅是認知層次上的觀念傳遞，而是真實的效果或實質的展現。上帝的忿怒真實顯現在祂「任憑」的行動，以及所帶出的後果，叫不虔不義的人沉淪於各樣惡行，而將來的榮耀更是一種真實的境界，不但能叫受造之物明白，更能叫全體受造都脫離敗壞的轄制（見羅一24，八21）。
筆者在本書論述，當保羅說上帝將耶穌基督「啟示」（ἀποκαλύψαι）在他的心裡，他說的不只是上帝讓他明白了關於耶穌基督的奧祕，而更是耶穌基督以真實的大能顯現在他的生命中。耶穌基督闖入了他的生命，改造了他的生命。我也會在本書中說明，保羅認為這神聖的大能已經闖入了整個受造界，並且正在改造整個受造界。也就是說，基督事件的「啟示」確實為保羅帶來認知上的突破，也正為他自己和整個世界帶來實質的轉化。對保羅來說，不但在智性上「被釘十字架的彌賽亞」本身是一個前所未聞的觀念，在眼見的現實中，這位從死裡復活的彌賽亞更以大能施展了與世上規則迥異的、唯獨屬於上帝的絕對主權：他擊敗了死亡。這當然是個新道理，但這更是已經在基督裡實現的生命，也是正在世上實現中的生命。正因為被釘的主已經向死亡誇勝，他所彰顯的顛覆性價值觀和生命樣式，就漸漸以戰勝死亡的大能，更新原本被罪惡與死亡轄制的世界，開始建立全新的秩序，使整個宇宙被轉化為「新的創造」。
為了描述這天啟事件的效果，當本書以「天啟」一詞說明保羅的神學思想時，指的一方面是十字架所代表的顛覆性價值觀與新秩序，在世界中「彰顯」出來叫人明白，一方面更是這顛覆性價值觀與新秩序「介入」、「攻占」、「轉化」世界的過程。這是一種有大能、有主權、從天而來且變化一切的啟示。這種從受造界之外而來、在十字架與復活中才顯明出來的神聖主權，先是大有能力地介入了保羅的生命，也要透過福音的宣揚去逐步攻占整個受造界。保羅日後致力於建立基督的教會，正是以釘十字架的主所彰顯的「天啟新秩序」為藍圖，使得教會成為福音攻占受造界的「灘頭堡」。
上述這種對保羅神學的理解，很大程度是以「戰爭意象」（warfare）去描繪「耶穌基督的十字架」以及十字架對世界所帶出的果效，然後以這獨特的「非暴力的戰爭圖畫」作為保羅思想的核心元素。在這戰爭圖畫中，十字架的果效不僅是顛覆性的價值，也是實體性的征服，而所有信徒都透過聖靈的介入，實際地參與在耶穌基督的十字架事件中，也就參與在天啟戰爭當中。這種詮釋保羅的方式，就是筆者盼望能透過本書向華人讀者初步介紹的，一種在當代的保羅學術研究中極具影響力的詮釋路徑―「天啟保羅觀」（Apocalyptic Paul），我也要在這本書中，嘗試以此路徑描繪保羅的神學思想和倫理願景。
所以，就如採用「天啟保羅觀」詮釋路徑的學者們，當本書使用「天啟」一詞描述保羅神學的時候，同樣不是止於「猶太天啟文學」所呈現的思想或語言，而是專指保羅在基督事件的啟發下，對天啟思想的獨特發展。如本書第一章所介紹，保羅的天啟思想的確具有猶太天啟文學的思想架構，也使用了非常類似的「末世爭戰」的描述，以及論及天使等屬靈勢力的神祕語言，但更重要的是，保羅將已然發生、且充滿屈辱的十字架，理解為猶太天啟思想中迫切盼望，將在末世才以勝利姿態征服世界的天啟事件。所以，包括已然與未然的張力（相較於猶太天啟觀念對未來末世的盼望），加上顛覆的價值觀（相較於較直白的戰爭、征服與勝利），以及保羅獨特地主張：信徒都能透過聖靈的實質介入而「參與在基督裡」，因此能超自然地與基督同死、同埋葬，也就能實際參與正在征服、轉化宇宙的十字架事件；凡此種種都使得保羅的天啟思想，與猶太天啟思想有了明顯的差異。